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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先說關(guān)我的那個監(jiān)獄吧,”克雷里卓夫?qū)β櫤樟舳浞蜷_口講道[1],“那個監(jiān)獄不算太嚴(yán),我們不僅可敲敲墻壁互通音訊,而且可以在過道里來回走動,隨便交談,相互分送食物和煙草,到了晚上甚至可以齊聲唱歌。我原來有一副好嗓子。真的,要不是我媽過分傷心,那么,這樣子待在牢里,我還覺得也挺不錯,甚至很愉快。我在這里長了見識,認(rèn)識了不少人,其中有赫赫有名的彼得羅夫[2],還有其他有影響的干革命的人。但那時我還不是個革命者。我還認(rèn)識了隔壁牢房里的兩個人,他們都是因攜帶波蘭宣言[3]一案被捕的,后來他們在押往車站途中企圖逃跑,于是受到了審判。一個是波蘭人,姓洛靖斯基;另一個是猶太人,姓羅卓夫斯基。是啊,那個羅卓夫斯基簡直還是個孩子。他說他十七歲,可是從外表上看去,只有十五歲的樣子。他又瘦又小,兩只黑眼睛亮晶晶的,人挺機靈,也像一切猶太人那樣賦有音樂才能。他還在變嗓,但唱起歌來很好聽。是啊!他們倆提去受審的時候,我正在監(jiān)獄里。他們一早被帶出去,傍晚回來,說是被判了死刑。這事誰也沒料到。他們的案情實在輕得很,只不過企圖從押解兵手里逃走,也沒有傷什么人。再說,把羅卓夫斯基這樣一個孩子判處死刑,實在太不近人情。我們關(guān)在牢里的人,個個都認(rèn)為這只是嚇唬嚇唬他們,上級是不會批準(zhǔn)的。開頭大家激動了一陣,后來平靜了,又像原來那樣過日子。是??!不料有一天晚上,看守來到我的門邊,鬼鬼祟祟地告訴我說,來了幾個木匠,正在搭絞架。我開頭沒弄懂是怎么一回事,什么絞架不絞架的。但看守老頭兒十分激動,我瞧了他一眼,心里才明白過來,絞架原來是為我們那兩個人預(yù)備的。我想敲敲墻壁,把這事告訴大伙,可是又怕被那兩個人聽見。大伙也都不作聲,顯然全知道了。那天晚上,過道里和牢房里一直像死一般地安靜。我們沒有敲墻壁,也沒有唱歌。十點鐘光景,看守又走來告訴我說,從莫斯科調(diào)來了一名執(zhí)行絞刑的劊子手。他說完就走開了。我喚他,要他回來。忽然聽見羅卓夫斯基從過道對面他自己的牢房里對我叫道:‘您怎么了?您叫他有什么事?’我就隨便搪塞他說,這看守給我送煙草來了,但羅卓夫斯基似乎猜到是什么事,就問我為什么我們不唱歌,不敲墻壁。我不記得當(dāng)時對他說了些什么,但我趕快走開,免得他再問我什么。是??!那真是個可怕的夜晚。我通宵留神聽著各種聲音??斓椒鲿裕鋈宦犚娺^道的門開了,進來了好幾個人。我站在窗洞旁。過道里點著一盞燈。第一個進來的是典獄長,胖胖的,平時神氣活現(xiàn),行動果斷,但這會兒臉色慘白,垂頭喪氣,仿佛嚇破了膽。他后面是副典獄長,皺著眉頭,一臉殺氣;再后面是一個衛(wèi)兵。他們經(jīng)過我的門口,在旁邊那個牢房門前站住。我聽見副典獄長聲音古怪地叫道:‘洛靖斯基,起來,穿上干凈衣服!’是啊!然后聽見牢門吱嘎響了一聲,他們走到他跟前,接著就聽見洛靖斯基的腳步聲。他向過道另一頭走去。我只能看見典獄長一個人。他站在那兒,臉色蒼白,忽而解開胸前的紐扣,忽而又扣上,還聳聳肩膀。是??!忽然他仿佛害怕什么似的閃開身子。原來是洛靖斯基從他身邊走過,來到我門外。他是個漂亮的小伙子,生有一副好看的波蘭人臉型:前額開闊平直,一頭細(xì)密的淡黃鬈發(fā),一雙美麗的天藍(lán)色眼睛。是個年富力強、血氣方剛的小伙子。他站在我的窗洞前面,因此我看見了他的整個臉龐。他的臉瘦削、灰白,怪可怕的。他問我:‘克雷里卓夫,有煙嗎?’我剛要拿出煙來給他,可是副典獄長仿佛怕耽誤時間,掏出煙盒遞給他。他拿了一支煙,副典獄長給他劃亮火柴,點上煙。他抽起煙來,仿佛在想心事。后來忽然想到什么事似的,開口說:‘太殘酷,太不講理了!我什么罪也沒有。我……’我的眼睛一直盯住他那白嫩的脖子,看見他脖子上有樣?xùn)|西在抖動,他說不下去。是??!這當(dāng)兒,我聽見羅卓夫斯基在過道里用尖細(xì)的猶太人嗓子嚷著什么。洛靖斯基丟掉煙頭,從我的牢門口走開去。接著是羅卓夫斯基出現(xiàn)在我的窗洞口。他那張孩子氣的臉漲得通紅,冒著汗,一雙黑眼睛淚汪汪的。他也穿著一身干凈的襯衣,但褲子太大,他老是用兩手把它往上提,整個身子直打哆嗦。他把他那張可憐的臉湊近我的窗洞,說:‘阿納托里·彼得羅維奇,醫(yī)生給我開了潤肺湯,是不是?我覺得不舒服,還要再喝一點潤肺湯?!l也沒有理他,他就用詢問的目光對我瞧瞧,又對典獄長瞧瞧。他說這話是什么用意,我始終沒有弄懂。是??!副典獄長頓時板起臉,又尖聲尖氣地嚷道:‘開什么玩笑?快走?!_卓夫斯基顯然弄不懂有什么事在等著他,急急地沿著過道走去,簡直搶在所有人的前頭。但接著他站住不肯走,我聽見他尖聲大叫和號哭。傳來一片喧鬧,還有頓腳的聲音。他刺耳地號叫,痛哭。后來,聲音越去越遠(yuǎn),過道的門嘩啦響了一聲,接下來就一片肅靜……是??!他們就這樣被絞死了。兩個都被繩子勒死了。有個看守看見這景象,告訴我,說洛靖斯基沒有反抗,羅卓夫斯基卻掙扎了好半天,因此他們只好把他拖上絞架,硬把他的腦袋塞進繩套里。是?。∧强词厣岛鹾醯?。他對我說:‘老爺,人家都說行刑是很可怕的。其實一點不可怕。他們被絞死的時候,只這么聳了兩下肩膀?!b出肩膀猛一下往上聳,然后又耷拉下來的樣子,‘后來劊子手把繩子一拉,諾,就是把繩套拉得緊些,這就完了,他們再也不動了?!撸稽c也不可怕!’”克雷里卓夫把看守的話又說了一遍,他想笑,沒有笑成,卻放聲痛哭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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